余秋雨散文:西湖梦(共10篇)
1.余秋雨散文:西湖梦 篇一
秋雨、秋梦散文
秋风呢喃着来了!尽管天空湛蓝,高洁。可仍无法挽留黄叶飘向大地的身影。
于是,天空伤心的哭了。天空的泪水,化作千丝万缕的雨线。一丝丝、一声声、一滴滴地洒在宽大的梧桐叶上。就像一把六弦琴,如泣如诉,奏出多情而伤感的离歌。
曾经有过的梦痕,早已散落在这清冷的秋里。一树寂寞梧桐雨,人去楼空梦已终。在这若弦的秋雨里,终归,一切都会了无痕迹。是的,终归,一切都会了无痕迹。于是,胡乱涂下曾经走过的印迹。
暮秋风送断鸿鸣,残荷不忍听。
萧瑟的秋风里,偶尔传来几声时断时续的哀鸣。那是一只离群的孤雁,只在低空里慌乱的飞着。是不是这绵绵的秋雨,早已潮湿了它的翅膀?不然,它为什么飞不高呢?不然,为何总找不到归家的路?
在这苍凉的声响里,我的心始终无法温暖。梦在何方?路在何处?于我,或许更应该无痕的.忘却。就让它,掩埋在这薄薄的风里吧!
细细的雨线,在天与荷叶间拉扯。只在枯残的荷叶上,偶尔有几滴漏到池塘里发出清脆的声响,我才能记起,雨,是在一滴一滴的下。一滴,再一滴。雨音若弦,却只发出悲惋的哀鸣。终究,连残败的荷叶,也不忍再听。
路在何方?我不知道!此时,秋已深,人渐远。
蝶舞花飞叶正乱,试问落红离人何时见?
飘落的花瓣,卷着纷飞的黄叶,在空中翩然飞舞。犹如春光里的彩蝶。
裹紧衣服,独立于晚风之中,看着满地的落红发呆。花已落,香如故。我们在彼此的世界里走远,可曾真的会忘记了昔日的容颜?人可以远行,可记忆又如何抹得去?花开有期,春潮有汛,可你我,曾还有相见的日期?如若有,又会是何夕?
一弯新月柳梢头,清辉窥小楼
无眠的夜,一弯牙月,清冷的照在我的楼阁之上。我独坐窗前,我在时刻准备着,准备着你在某日,你突然的归来,不期而至。我呢喃的对月而语:“今夜,你会来吗?你会吗?你会来看我吗”?窗外,依旧是清冷的月光。几缕柳丝,在风雨里轻摇。我突然想起,我还不曾折柳相赠,也不曾送你西出阳关。是的,你我都还不曾道别,你就走了!不曾离别,又哪来的期许呢?
秋梦孤眠人易醒,竹影摇曳萧萧到天明
暮秋的夜,早已清寂绵长。独自拥着单薄的被,久久不能成寐。无数次,做着相同的梦。我就是一叶孤舟,在无边的海上漂啊,漂!永远也靠不到有你的岸边。于是,无数次在清冷的夜中醒来,再也无法入眠。听到窗外的秋雨打叶声,听秋雨里的风吹翠竹声。这真真切切的声响,也是一组绵长的梦。多少次,你就如同这秋风秋雨的翠竹一样,在我的梦里摇啊摇。摇落了满地的荒凉,摇到了梦醒来的地方。
梦已醒,雨未住。清凉的弦音,还在继续。只是它弹奏的,不再是我的心事。我的心音,早已随着昨日的琴音飘散,早已遗失在昨日的梦里。
梦若醒来,天亦会睛。终归,一切都会了无痕迹。
秋雨若弦,秋梦无痕。于是,胡乱涂下上面的句子。
2.西湖梦作文 篇二
寻梦,于隔世之憾潜籍温柔。西湖那是心的日月之湾。或于星光点点的浩瀚夜晚,泛舟湖上,衣袂飘飘,横一长笛,声洒西楼,独消清寂,盈盈酒杯盛载天地。没有对话者,诉说只有自己的声音:活着,是心的成长与明朗,于万物长养慈悲,于天地感怀深恩。不知金山寺的钟声是否还悠扬如常,是否木鱼振振,炉火明灭,香客满堂。西湖,我想你将永不寂寞,你倒影着历史的辉煌和感叹,诉说彩步袅娜,水袖漫天,把手相别,泪眼顾盼的柔情与肝肠寸断。
西湖,你泛波的涟漪是否就是离人的泪,幽幽脉脉,浸我千年的一叹。“感时花溅泪,恨别鸟惊心”,西湖,于不能相见的悠悠长别中,你成了我心底灿烂素描的画,轻提卷轴,行步无疆。不得不承认,有些追问是无需答案的,有些步履也无需方向的,只要坚持扣问,坚持前进,风光无限,精彩依旧。不能穿越心灵的便会永远彷徨,痴迷只能带来永世的痛苦与轮回。西湖,于不能相见的期盼眺望中,那是我生命的另一种高度,深度,温度与风景。
3.西湖梦读后感 篇三
西湖的文章实在做得太多了,做的人中又多历代高手,再做下去连自己也觉得愚蠢。但是,虽经多次违避,最后笔头一抖,还是写下了这个俗不可耐的题目。也许是这汪湖水沈浸着某种归结性的意义,我避不开它。
初识西湖,在一把劣质的折扇上。那是一位到过杭州的长辈带到乡间来的。折扇上印着一幅酉湖游览图,与现今常见的游览图不同,那上面清楚地画着各种景致,就像一个立体模型。图中一一标明各种景致的幽雅名称,凌驾画幅的总标题是“人间天堂”。乡间儿童很少有图画可看,于是日日通视,竟烂熟于心。年长之后真到了西湖,如游故地,熟门熟路地踏访着一个陈旧的梦境。
明代正德年间一位日本使臣游西湖后写过这样一首诗:
昔年曾见此湖图,
不信人间有此湖。
今日打从湖上过,
画工还欠费工夫。
可见对许多游客来说,西湖即便是初游,也有旧梦重温的味道。这简直成了中国文化中的一个常用意象,摩挲中国文化一久,心头都会有这个湖。
奇怪的是,这个湖游得再多,也不能在心中真切起来。过于玄艳的造化,会产生了一种疏离,无法与它进行家常性的交往。正如家常饮食不宜于排场,可让儿童偎依的奶妈不宜于盛妆,西湖排场太大,妆饰太精,难以叫人长久安驻。大凡风景绝佳处都不宜安家,人与美的关系,竟是如此之蹊跷。
西湖给人以疏离感,还有别的原因。它成名过早,遗迹过密,名位过重,山水亭舍与历史的牵连过多,结果,成了一个象征性物象非常稠厚的所在。游览可以,贴近去却未免吃力。为了摆脱这种感受,有一年夏天,我跳到湖水中游泳,独个儿游了长长一程,算是与它有了触肤之亲。湖水并不凉快,湖底也不深,却软绒绒地不能蹬脚,提醒人们这里有千年的淤积。上岸后一想,我是从宋代的一处胜迹下水,游到一位清人的遗宅终止的,于是,刚刚抚弄过的水波就立即被历史所抽象,几乎有点不真实了。
它贮积了太多的朝代,于是变得没有朝代。它汇聚了太多的方位,于是也就失去了方位。它走向抽象,走向虚幻,像一个收罗备至的博览会,盛大到了缥缈。
西湖的盛大,归拢来说,在于它是极复杂的中国文化人格的集合体。
一切宗教都要到这里来参加展览。再避世的,也不能忘情于这里的热闹;再苦寂的,也要分享这里的一角秀色。佛教胜迹最多,不必一一列述了,即便是超逸到家了的道家,也占据了一座葛岭,这是湖畔最先迎接黎明的地方,一早就呼唤着繁密的脚印。作为儒将楷模的岳飞,也跨身于湖滨安息,世代张扬着治国平天下的教义。宁静淡泊的国学大师也会与荒诞奇瑰的神话传说相邻而居,各自变成一种可供观瞻的景致。
这就是真正中国化了的宗教。深奥的理义可以幻化成一种热闹的游览方式,与感官玩乐溶成一体。这是真正的达观和“无执”,同时也是真正的浮滑和随意。极大的认真伴和着极大的不认真,最后都皈依于消耗性的感官天地。中国的原始宗教始终没有像西方那样上升为完整严密的人为宗教,而后来的人为宗教也急速地散落于自然界,与自然宗教遥相呼应。背着香袋来到西湖朝拜的善男信女,心中并无多少教义的踪影,眼角却时时关注着桃红柳绿、莼菜醋鱼。是山水走向了宗教?抓或是宗教走向了山水?反正,一切都归之于非常实际、又非常含糊的感官自然。
西方宗教在教义上的完整性和普及性,引出了宗教改革者和反对者们在理性上的完整性和普及性;而中国宗教,不管从顺向还是逆向都激发不了这样的思维习惯。绿绿的西湖水,把来到岸边的各种思想都款款地摇碎,溶成一气,把各色信徒都陶冶成了游客。它波光一闪,嫣然一笑,科学理性精神很难在它身边保持坚挺。也许,我们这个民族,太多的是从西湖出发的游客,太少的是鲁迅笔下的那种过客。过客衣衫破碎,脚下淌血,如此急急地赶路,也在寻找一个生命的湖泊吧?但他如果真走到了西湖边上,定会被万干悠闲的游客看成是乞丐。也许正是为此,鲁迅劝阻郁达夫把家搬到杭州:
钱王登假仍如在,
伍相随波不可寻,
平楚日和憎健翮,
小山香满蔽高岑。
坟坛冷落将军岳,
梅鹤凄凉处士林,
拔似举家游旷远,
**浩荡足行吟。
他对西湖的口头评语乃是:『至于西湖风景,虽然宜人,有吃的地方,也有玩的地方,如果流连忘返,湖光山色,也会消磨人的志气的。如像袁子才一路的人,身上穿一件罗纱大褂,和苏小小认认乡亲,过着飘飘然的生活,也就无聊了。”(川岛:《忆鲁迅先生一九二八年杭州之游》)
然而,多数中国文人的人格结构中;对一个充满象征性和抽象度的西湖,总有很大的向心力。社会理性使命已悄悄抽绎,秀丽山水间散落着才子、隐士,埋藏着身前的孤傲和身后的空名。天大的才华和郁愤,最后都化作供后人游玩的景点。景点,景点,总是景点。
再也读不到传世的檄文,只剩下廊柱上龙飞凤舞的楹联。
再也找不见慷慨的遗恨,只剩下几座既可凭吊也可休息的亭台。
再也不去期待历史的震颤,只有凛然安坐着的万古湖山。
修缮,修缮,再修缮。群塔入云,藤葛如髯,湖水上漂浮着千年藻苔。
西湖胜迹中最能让中国文人扬眉吐气的,是白堤和苏堤。两位大诗人、大文豪,不是为了风雅,甚至不是为了文化上的目的,纯粹为了解除当地人民的疾苦,兴修水利,浚湖筑堤,终于在西湖中留下了两条长长的生命堤坝。
清人查容咏苏堤诗云:“苏公当日曾筑此,不为游观为民耳。”恰恰是最懂游观的艺术家不愿意把自己的文化形象雕琢成游观物,于是,这样的堤岸便成了西湖间特别显得自然的景物。不知旁人如何,就我而论,游西湖最畅心意的,乃是在微雨的日子,独个儿漫步于苏堤。也没有什么名句逼我吟诵,也没有后人的感慨来强加于我,也没有一尊庄严的塑像压抑我的松快,它始终只是一条自然功能上的长堤,树木也生得平适,鸟鸣也听得自如。这一切都不是东坡学士特意安排的,只是他到这里做了太守,办了一件尽职的好事。就这样,才让我看到一个在美的领域真正卓越到了从容的苏东坡。
4.余秋雨散文摘录 篇四
1、第一根白发把生命的起点和终点连成了一条绵长的逻辑线,人生得任何一段都与它相连。
2、进入年老也是一种美好的况味,用不着吃力的搬种夏天的繁枝来遮盖晚秋的云天,什么季节观什么景,什么时令赏什么花,这才完整和自然。
3、错选了一种可能也便失落了其他可能。
---《关于年龄》
4、拒绝衰老和病痛,一个人就不会幸福。---《最后的课程》
5、李白时代的诗人,既炽恋着四川的风土人物,又向往着下江的开阔文明,长江于是就成了他们生命的便道,不必下太大的决心就解缆问桨。脚在何处,故乡就在何处,水在哪里,道路就在那里。
---《三峡》
6、与没有责任感的男人谈恋爱,就像与朝雾和晚霞厮磨,再美好也没有着落。他们是男人,是已经长大的男人,再多情也不应该把女友的耳畔当作他们唯一的讲台,男人的讲台理应在更大的空间。
---《这样的男人》
7、人们容易发现一目了然的小偷小盗,而对于一个分解开来的巨大骗局,却很艰难在各个局部上发现,反而实利的诱惑下八方用力,把荒唐推向更大的荒唐。---《大桥的寓言》
8、在这个世界上,众口喧腾的可能是虚假;万人耻笑的可能是真实;长久期盼的可能是虚假,猝不及防的可能是真实;叠床架屋的可能是虚假,单薄瘦削的可能是真实。
9、其实,世间的一切平庸和杰出的界限也就在这里。何谓平庸?做加法,层层叠叠的人云亦云;何伟杰出?做减法,力求简单的直奔事实。
10、真实老被嗤笑,因此杰出者总是数量不大。人们总想躲开遗憾,因此,更大的遗憾总是紧紧跟随。---《遗憾的真实》
11、与谬误辩论,很可能获得真理;与无聊辩论,只可能一起无聊。
12、不要因为害怕被别人误会而等待理解,现代生活各自独立、万象共存,东家的柳树矮一点,不必向路人解释本来有长高的可能,西家的槐树高一点,也不必向邻居说明自己没有独占风水的企图。
做一件新事,大家立即理解,那就是不是新事;出一个高招,大家立即理解,那就不是高招。任何真正的创造都是对原有模式的背离、对社会适应的突破、对民众习惯的挑战,如果眼巴巴的指望众人的理解,创造的纯粹性必然会降低,平庸,正在前面招手。
13、回想一下,我们一生可以做的比较像样的大事,连父母也未必深刻理解,父母缔造了我们却理解不了我们,这便是进化。
---《灯下回信》
14、珠穆朗玛峰上寒冷透骨,已无所谓境界。世上一等的境界都在平实的山河间,秋风起了,芦苇白了,渔舟远了,炊烟斜了,那里便是我们生命的起点和终点。
15、外力终究是外力,生命的教师只能是生命本身。
16、收藏人生,比收藏书籍古董更重要。收藏在木屋里,收藏在小河边,在风夕雨夜点起一盏灯,盘点查看一番,第二天风和日丽,那就拿出来晾晾晒晒。
---《收藏昨天》
17、据说本来每家的小媳妇最爱坐在门口编织花边,后来旅游者多了,她们便躲进屋去,悄悄美丽又悄悄苍老,留下一街安静。
---《与平庸一起栖宿》
18、简朴不等于寒碜。在这里,总统的排场闹得越大越没有对象。历来的统治者的装模作样都是为了吸引他们心中千万双仰慕的眼睛,但千古冰原全然不在乎人类的高低尊卑、升沉荣辱,更不会化作春水来环绕欢唱。
---《生命的理由》
19、历史的转弯处大多并不美丽,就像河口上常常聚集着太多的垃圾和泡沫,美丽的转折一定是修饰的结果,而修饰往往是历史的改写。
20人生的路,靠自己一步步走去,真正保护你的,是你自己的人格选择和文化选择,那么反过来,真正伤害你的,也是一样。
21、原以为渡过那隐秘的河湾后一切都会挺直、敞亮、欢快,其实根本不是,正像幸福是一种接力赛,灾难也是一种接力赛,而且两条跑道往往结合在一起,不分彼此。
--《隐秘的河湾》
22、前辈学者身上有不少我们不必继承的时代特征和个人特征,不少年长的文化人甚至打着文化的旗号噬咬文化、破坏文化,因此,不能一见白发和皱纹就失去警惕。
23、世间的大判断,不分行业。
24、所谓伟大的时代,也就是谁也不把小人放在眼里的时代。
25、我们不是高大的伟人,但我们有资格骄傲,历史给我们的权利并不太多,但灾难毕竟教会了我们嘲笑。---《我能听到》
26、真正的人生选择,是一种缺少参照坐标的自我挑战。在中国,没有先例就没有说服力。
27、人的一生,陪在一起走路的人很多,但有的路程,只需短短的一截,便终生铭记。我说过,泉眼既已堵塞,那就不再是我的山寨。
28、每个人都会对人生中最重要的地方,最重要的人物一一告别,却无法预想告别的方式,母校,我就这样向你告别。车轮快速碾过湿漉漉的落叶,悄然无声。
---《湿漉漉的落叶》
29、我平生见过的所有灾难都来自于虚假,大家总把灾难的起因解释为邪恶。其实,以虚假为坐标,邪恶才有了粉墨登场的舞台。---《那么走吧》 30、犯人未必是坏人,坏人未必进监狱。
31、最大的灾难是小人灾难,最大的废墟是人格废墟。---《从废墟到废墟》
32、看莫高窟,不是看死了一千年的标本,而是看活了一千年的生命。我真怕,怕这块土地到处都是善的堆垒,挤走了美的踪影。
---《我们是飞天的后人》
33、几千年来中华文明到底有没有必要一直走到底?硬是把脚印延续至今究竟是福是祸?要回答这个问题,就要去辨别一下别人的脚印,研究一下他们离去的原因。这就必须去远山,地里的远山和时间的远山。请不要指责我不务正业。中国文化人千年走一回并不嫌多。如果把比喻格局缩小一点,那就不妨说,世界本是一所文明的学校,今年是这所学校的盛大校庆,我们中国属于最早入学的那几届,需要在返校之日寻访一下早年同窗的踪迹,捕捉几许早已远去的下课钟声。这是一种天然使命,不必让谁来批准。
---《选择荒凉》
34、这是一场比赛,后来出现了异常情况,很多赛手半途失踪,而坚持跑下来的却不得已闯入了一个百米短跑赛场,起步不久的年亲运动员们在身边健步如飞,裁判员也按照短跑规则在衡量,这场比赛关乎现实生存尊严无法回避,也使远途而来的选手略感委屈。但是委屈什么呢?寻找不到当初的赛场和选手,就什么也说明不了。
35、在踏访的过程中渐渐明白,中华文化不像当初哄传的那样顽固和腐朽,她确实步履艰难,却来自于历史意志和文化伦理间的深刻冲突。历史意志要求强蛮、突进、跨越,文化伦理要求端庄、秩序、和谐,两者都有充分理由却方向相反,互相牵制,谁也无法实现自己,结果成了千年厮磨的生死冤家。--《雨中的白发》
36、飞机追着夜色走,只怕被黎明赶上,于是十几个小时全是黑夜,等到不想飞了,一停,黎明和雅典一起到来。
37、也许我们没有权利取笑它,它辉煌在二千五百年前,而飞机出现的年代,早已悠然退出了争夺辉煌的竞赛。
38、漫步在奥林匹亚,我很少说话,领受着不轻的文明冲撞,我们也有灿烂的文化,但把健康的概念如此强烈的纳入文明,并被全人类接受,实在是希腊永远值得我们仰望的地方。
39、中华文明较少关注个体意义和肌体意义上的自我,在人际关系上做了太多文章。结果,真正的健全缺少标志,只有一些孤独的个人,在林泉之间悄悄强健,又悄悄衰老。
---《永恒的坐标》 40、如果缺少心理弹性,给我们带来的伤害不是灾难本身,而是那种自我惊吓,就像听到警报踩死一片人那样。因此,在绝大数情况下,我们宁肯做街上不慌不忙、好像什么也没发生的路人,而不必去做那个预言灾祸的星象家。
愚钝使人安定,小智使人慌乱,大智又使人安定。我们的文化,应该由小智走向大智。
---《雅典地震》
41、审美畏怯是一种奇特的情绪,大多产生于将见未见那些从小知名的重要物项之时,年轻时候会欢天喜地地直奔过去,而年长的时候便懂得,人世间这种不让人失望的重要物象并不多,看掉一个就少一个,因此愈加珍惜,不怕没有看到,只怕看到时没有足够的思想准备,把一种隆重的机遇浪费了。
---《畏怯巴特农》
42、我想,所谓的文明的段残,首先不是古代城郭的废弛,而是一片片黑黝黝的古文字全不知为何意。为此,站在尼罗河边,对秦始皇有点想念。
43、当法老们把自己的遗体做成木乃伊的时候,埃及的历史也成了木乃伊,而秦始皇却让中国的历史活了下来。我们现在读几千年的古书,就像读朋友刚刚寄来的信件,这是其他几种文明都不敢想象的。
44、站在金字塔前,我对埃及文化最大的感慨是:我们只知道它如何衰落,却不知道它如何构建;我们只知道它如何离开,却不知道它如何到来;就像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巨人,默默无声的表演了几个精彩的大动作之后轰然倒地,摸他的口袋,连姓名、籍贯、遗嘱都没有留下,多么叫人敬畏。
45、金字塔至今不肯袒视为什么要如此永久,却不小心透漏了永久是什么。永久是简单,永久是糙砺,永久是毫不弯曲的憨直,永久是对荒漠和水草交接的占据,永久是对千年风沙的接受和滑落。
无法解读是埃及文明的悲剧,但对金字塔本身而言,它比那些容易解读的文明遗物显得永久,通俗是他人侵凌的通道,逻辑是后人踩踏的阶梯,而它干脆来一个漠然无声,也就筑起了一块壁垒,因此还可以补充几句:永久是对意图的掩埋,是把复杂的逻辑化作了朴拙。
---《石筑的<易经>》
46、今天早晨一推窗,涌进满屋子清凉。
47、最恣肆的汪洋直逼着百世干涸,最繁密的热闹紧邻者千里单调,最放纵的游弋熨帖者万古冷漠,竟然早已全部安排妥当,不需要人类指点,甚至根本没有留出人的地位。
---《荒原沧海》
48、任何一种文明的复兴,都以自我确认为前提,而广泛的自我确认,又以沟通和普及为前提,说起来这也是中华文明强于埃及文明的一大优点。
---《文化以沟通为业》
49、圣洁总会遇到卑劣,而卑劣总是振振有词。
50、在滴水寸草间都很难留下来的地方所留下来的一点点文明,竟然经由卑劣之手变成了闹市间的花天酒地,文化盗贼有文化,但本质还是盗贼。---《海已枯而石未烂》
51、人折腾人、人摆布人、人报复人,这种本事,几千年来也真被人磨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,但我实在不知道该不该把它划入人类文明的发展史,如果不划入,那么有许多智慧故事、历史事件便无处落脚;如果划入,那么文明和野蛮就会分不清界限。
52、其实人折腾人的本事,要算中国最发达,五六千年间不知有多少精彩绝伦的智慧耗尽在这里。
---《向谁争夺》
53、我下到一个考古坑,仔细的看了一座观察塔的遗迹,心想早在一万年以前就有人骄傲地守望者这座城市了,而现在的城市竟然那样破败和不安全,如果古塔不坍,守望的眼睛不知是否会下泪。
54、次出现在很少有其他美丽,只有几丛从“神的花园”遗落到今天的花,在飞扬的尘土间鲜艳,鲜艳了一万年。
---《鲜艳了一万年》 55有时我们在路边看见一丛绿草,便停步俯身下去,争论着它属于哪个种类,却没有人敢剥下根来仔细看,因为它太不容.我们站起身来搓搓手,常常自嘲身大河文化的子民,平日太不知爱惜,爱惜那清晨迷蒙于江面的浓雾,爱惜那傍晚摇曳于江面的芦苇。
56、托尔斯泰说,幸福的家庭都很相像,不幸的家庭各有不同;我们看到的是:所有的贫困都大同小异,一踏入富庶则五花八门。
57、世间有太多不平事,有的国家你永远需要仰望,有的国家你只能永远同情。
---《幽默的笑意》
58、它彻底逃离了文明的视线,差不多有一千年时间,精美绝伦的玫瑰红宫殿和罗马竞技场不再有人记得,但他们都还完好无损的存在着,只与清风明月为伴。
59、佩特拉以它惊人的美丽,对此(人类对文明的夸张、记载等)提出了否定。它说,人类有比常识更长的历史,更多的活法,更险恶的遭遇,更寂寞的辉煌。
---《文字外的文明》 60、今天去巴比伦,光说这六个字,就有童话般的趾高气扬。
61、我并不反对一切古迹复原,而对那些打上了强烈沧桑感的遗迹,万不可铲平了重建,甚至连“整旧如新”也不可以,人们要叩拜的是历史艰辛、满脸皱纹的老祖母,“整旧如新”等于为老祖母植皮化妆,而铲平了重建则等于找了个略似祖母年轻时代的农村女孩,当作老祖母在供奉。---《奇怪的巴比伦》
5.余秋雨散文摘抄 篇五
2、待到年长,当他们刚刚意识到有足够脚力的时候,也就给自己负上了一笔沉重的宿债,焦渴地企盼着对诗境实地的踏访。
3、从未见过这样完整的天,一点也没有被吞食,边沿全是挺展展的,紧扎扎地把大地罩了个严实。
4、天边渐渐飘出几缕烟迹,并不动,却在加深,疑惑半晌,才发现,那是刚刚化雪的山脊。
5、这些坟堆被风雪所蚀,因年岁而坍,枯瘦萧条,显然从未有人祭扫。
6、这里正是中华历史的荒原:如雨的马蹄,如雷的呐喊,如注的热血。中原慈母的白发,江南春闺的遥望,湖湘稚儿的夜哭。故乡柳荫下的诀别,将军圆睁的怒目,猎猎于朔风中的军旗。随着一阵烟尘,又一阵烟尘,都飘散远去。
7、堆积如山的二十五史,写在这个荒原上的篇页还算是比较光彩的,因为这儿毕竟是历代王国的边远地带,长久担负着保卫华夏疆域的使命。
8、在中原内地就不同了,山重水复、花草掩荫,岁月的迷宫会让最清醒的头脑胀得发昏,晨钟暮鼓的音响总是那样的诡秘和乖戾。
9、那儿,没有这么大大咧咧铺张开的沙堆,一切都在重重美景中发闷,无数不知为何而死的怨魂,只能悲愤懊丧地深潜地底。不像这儿,能够袒露出一帙风干的青史,让我用20世纪的脚步去匆匆抚摩。
10、西北风浩荡万里,直扑而来,踉跄几步,方才站住。脚是站住了,却分明听到自己牙齿打战的声音,鼻子一定是立即冻红了的。
11、在南北各地的古代造像中,唐人造像一看便可识认,形体那么健美,目光那么平静,神采那么自信。在欧洲看蒙娜丽莎的微笑,你立即就能感受,这种恬然的自信只属于那些真正从中世纪的梦魇中苏醒、对前途挺有把握的艺术家们。唐人造像中的微笑,只会更沉着、更安详。在欧洲,这些艺术家们翻天覆地地闹腾了好一阵子,固执地要把微笑输送进历史的魂魄。
12、即便是土墩、是石城,也受不住这么多叹息的吹拂,阳关坍弛了,坍弛在一个民族的精神疆域中。它终成废墟,终成荒原。身后,沙坟如潮,身前,寒峰如浪。谁也不能想象,这儿,一千多年之前,曾经验证过人生的壮美,艺术情怀的弘广。
13、这儿应该有几声胡笳和羌笛的,音色极美,与自然浑和,夺人心魄。可惜它们后来都成了兵士们心头的哀音。既然一个民族都不忍听闻,它们也就消失在朔风之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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雅典机场显得过于狭小和陈旧,尤其是海关和出口处,像一个小城市的汽车站,这与雅典的千古美名差距太大了。也许我们没有权利取笑它,它辉煌在二千五百年前,而到飞机出现的年代,早已悠然退出争夺辉煌的竞赛。不过,作为一个门户,机场毕竟也反映了一个国家和城市的盛衰。人们早已习惯了国际间一般的机场格局,突然地让人感到不习惯,不习惯于一般标准之下,多少包含着一点悲哀。
出了机场仍然不习惯,无法把眼前的一切与希腊联系起来。我从前游历欧洲总是把希腊让开,只从罗马看起,因为希腊这个开头对我太神圣,不想轻易踏入。它应该是什么样的,倒没有仔细想过,但肯定不应该像眼前那样平凡得略觉寒伧,既已失去古代的格局,也没有现代都市的规划。
得重新找一个开头,一把抓住希腊文明的魂魄,让整个旅程快速地昂起头来。于是当机立断,不急着找旅馆,立即赶到海边。只有大海,才是希腊文明的摇篮和归宿,而且历久不变。我们以前从书本中约略知道,希腊海边最美的地方叫苏尼翁(Sounion)海岬,那里有一个波塞东海神殿(Naos Poseidonos),于是翻开地图找去。
看到了爱琴海。水色景象与法国、意大利南部的地中海近似,浩大而不威严,温和而不柔媚,在海边炽热的阳光下只须借得几分云霭树阴,立即凉意爽然。但相比之下,这里少了很多别墅和白帆,房屋也有一些,都比较简朴,这倒反而形成一种博大气象,静静地围护着一个远古的海。
正是在这种气象中,一个立着很多洁白石柱的巨大峭壁出现在海边,这便是海神殿遗迹。白色石柱被岩石一比,被大海一衬,显得那么精雅轻盈,但这是公元前五世纪的遗迹,而且大部分已经断残,于是精雅轻盈就有了完全相反的负载。外部图像和内在意蕴上的巨大反差,形成一种惊人的美,既是自然美,又是人文美。
在这些石柱开始屹立的时候,孔子、老子、释迦牟尼几乎同时在东方思考,而这里的海边则徘徊着埃斯库罗斯、索福克勒斯、苏格拉底、希罗多德和柏拉图。公元前五世纪的世界在整体上还十分荒昧,但如此耀眼的精神星座灿烂于一时,却使后世人类几乎永远地望尘莫及。
石柱群矗立在一个高台上,周围拦着绳子,远处有警卫,防止人们越绳而入。我与凤凰卫视的节目主持人许戈辉小姐在拦绳外转着圈子抬头仰望,领略着那个伟大时代遗留的光泽。突然,耳边飘来一位导游的片言只语:“石柱上刻有很多人的名字,包括一位著名的英国诗人……”
“拜伦!”我立即脱口而出。拜伦酷爱希腊文明,不仅到这里游历,而且还在希腊与土耳其打仗的时候参加过志愿队。我告诉许戈辉,拜伦在长诗《唐璜》中有一节写一位希腊行吟诗人自弹自唱,悲叹祖国拥有如此灿烂的文明而终于败落,十分动人,我还能记得其中一段的大致意思:祖国啊,此刻你在哪里?%你美妙的诗情,怎么全然归于无声?你高贵的琴弦,怎么落到了我这样平庸的流浪者手中?
这真是咏叹一种文明败落的刻骨诗情。拜伦的祖国不是希腊,但他愿意把希腊看成自己的文化祖国,因此自己也就成了接过希腊琴弦的流浪者,上面几句话完全是胸臆直泻。这样一位拜伦,一定会到如此壮观的海神殿来参拜,并郑重留下自己的名字。猜测引发了好奇,我和戈辉都想偷偷地越过拦绳去寻找,一再回头,只见警卫已对我们两人虎视眈眈。
同来的伙伴们看出了我们两人的意图,不知用什么花招引开了警卫,然后一挥手,我和戈辉就钻进去了。石柱很多,会是哪一柱?我灵机一动,想拜伦刻了名,一定会有很多后人围着刻,因此只需找那个刻名最密的石柱。这很容易,一眼就可辨别,刻得最密的是右边第二柱,但这一柱上上下下全是名字,拜伦会在哪里?我虽然只见过他的半身胸像却猜测他的身材应该颀长,因此抬头在高处找,找了两遍没找到,刚移目光,猛然看见稍低处正是他手写体的刻名被密密层层地包围着。
别人,不管在他之前还是在他之后,都用大写字母刻着自己的名字,他却只用端正的手写体,而且又刻得那么低,可以想见他刻写时的心情。必须把自己的名字签写在希腊文明的肌肤上,但即使是遗迹,也必须低头小写,如对神明。我只奇怪,为什么在他之后大大咧咧地用大写字母镌刻自己名字到高处的人,完全没有领悟他的心情,照理他们大多也是希腊文明的崇拜者。
由拜伦的刻名,我想起了苏曼殊。这位诗僧把拜伦《唐璜》中写希腊行吟诗人的那一节,翻译成为中国旧体诗,取名为《哀希腊》,一度在中国影响很大。翻译的时间好像是一九○九年,离今年正好九十年,翻译的地点是日本东京章太炎先生的寓所,章太炎曾为译诗润饰,另一位国学大师黄侃也动过笔。苏曼殊借着拜伦的声音哀悼中华文明,有些译句已充满激愤,如“我为希腊羞,我为希腊哭”;有些译句则熔铸了强烈的中国古典情怀,如“独有海中潮,伴我声悲嘶,愿为摩天鹄,至死鸣且飞”,几乎是苏曼殊、章太炎、黄侃本身在抒发,而这种抒发,实际上也成了辛亥革命的一种情绪准备。
苏曼殊、章太炎他们都没有来过希腊,但在本世纪初,他们已知道,中华文明与希腊文明具有历史的可比性。这在中国是一种超越前人的眼光。我们在世纪末来到这里,只是他们眼光的一种延续。所不同的是,我们今天已不会像拜伦、苏曼殊那样痛心疾首。一种宏大文明的命运,不能完全以它发生地的国家国力来衡量。希腊文明早已奉献给全人类,以狭隘的政治理念来呼唤它或企盼它,反而降低了它。
7.老屋窗口(余秋雨散文) 篇七
前年冬天,母亲告诉我,家乡的老屋无论如何必须卖掉了。全家兄弟姐
妹中,我是最反对卖屋的一个,为著一种说不表的理由。而母亲的理由却说
得无可辩驳∶“几十年没人住,再不卖就要坍了。你对老屋有情分,索性这
次就去住几天吧,给它告个别。”
我家老屋是一栋两层的楼房,不知是祖父还是曾祖父盖的。在贫瘠的山
村中,它像一座城堡矗立著,十分显眼。全村几乎都姓余,既有余氏祖堂也
有余氏祠堂,但是最能代表余氏家族荣耀的,是这座楼。这次我家这么多兄
弟姐妹一起回去,每人都可以宽宽敞敞地住一间。我住的是我出生和长大的那一间,在楼上,母亲昨天就雇人打扫得一尘不染。
人的记忆真是奇特。好几十年过去了,这间屋子的一切细枝末节竟然都
还贮积在脑海的最底层,一见面全都翻腾出来,连每一缕木纹、每一块污斑
都严丝密缝地对应上了。我痴痴地环视一周,又伸出双手沿壁抚摸过去,就
像抚摩著自己的肌体,自己的灵魂。
终于,我摸到了窗台。这是我的眼睛,我最初就在这儿开始打量世界。
母亲怜惜地看著成日扒在窗口的儿子,下决心卸去沉重的窗板,换上两推拉
玻璃。玻璃是托人从县城买来的,路上打碎了两次,装的时候又碎了一次,到第四次才装上。从此,这间屋子和我的眼睛一起明亮。窗外是茅舍、田野,不远处便是连绵的群山。于是,童年的岁月便是无穷无尽的对山的遐想。跨
山有一条隐隐约约的路,常见农夫挑著柴担在那里蠕动。山那边是什么呢?
是集市?是大海?是庙舍?上戏台?是神仙和鬼怪的所在?我到今天还没有
到山那边去过,我不会去,去了就会破碎了整整一个童年。我只是记住了山
脊的每一个起伏,如果让我闭上眼睛随意画一条曲线,画出的很可能是这条
山脊起伏线。这对我,是生命的第一曲线。
二
这天晚上我睡得很早。天很冷,乡间没有电灯,四周安静得怪异,只能
睡。一床刚刚缝好的新棉被是从同村族亲那里借来的,已经晒了一天太阳,我一头钻进新棉花和阳光的香气里,几乎熔化了。或许会做一个童年的梦吧?
可是什么梦也没有,一觉睡去,直到明亮的光逼得我把眼睛睁开。
怎么会这么明亮呢?我眯缝著眼睛向窗外看去,兜眼竟是一排银亮的雪
岭,昨天晚上下了一夜大雪,下在我无梦的沉睡中,下在岁月的沟壑间,下
得如此充分,如此透彻。一个陡起的记忆猛地闯入脑海。也是躺在被窝里,两眼直直地看著银亮的雪岭。母亲催我起床上学,我推说冷,多赖一会儿。
母亲无奈,陪著我看窗外。“诺,你看!”她突然用手指了一下。
顺著母亲的手看去,雪岭顶上,晃动著一个红点。一天一地都是一片洁
白,这个红点便分外耀眼。这是河英,我的同班同学,她住在山那头,翻山
上学来了。那年我才6岁,她比我大10岁,同上著小学二年级。她头上扎著一
方长长的红头巾,那是学校的老师给她的。这么一个女孩子一大清早就要翻
过雪山来上学,家长和老师都不放心,后来有一位女教师出了主意,叫她扎
上这块方头巾。女教师说∶“只要你翻过山顶,我就可以凭著红头巾找到你,盯著你看,你摔跤了我就上来帮你。”河英的母亲说∶“这主意好,上山时
归我看。”
于是,这个河英上一趟学好气派,刚刚在那头山坡摆脱妈妈的目光,便
投入这头山坡老师的注视。每个冬天的清晨,她就化作雪岭上的一个红点,在两位女性的呵护下,像朝一样,逶逶迤迤走向学校,走向书本。
这件事,远近几年山村都知道,因此每天注视这个红点的人,远不止两
位女性。我母亲就每天期待著这个红点,作为催我起床的理由。这红点,已
成了我们学校上课的预备铃声。只要河英一爬上山顶,山这边有孩子的家庭
就忙碌开了。
三
女孩到十五六岁,在当时的山乡已是应该结婚的年龄。早在一年前,家
里已为河英准备了婚礼。举行婚礼的前一天,新娘子找不到了,两天后,在我们教室的窗口,躲躲闪闪地伸出了一个漂亮姑娘蓬头散发的脸。她怎么也
不肯开,要女教师收下她干杂活。女教师走过来,一手抚著她的肩头,一
手轻轻地捋起她的头发┅┅刹时,两双同样明净的眼睛静静相对。女教师眼
波一闪,说声“跟我走”,拉起她的手走向办公室。
我在《牌坊》一文中已有记述,我们的小学设在一座废弃的尼姑庵里。
几个不知从哪里来的美貌教师,都像是大户人家的小姐,都有逃婚的嫌疑。
她们都不姓余,但点名的时候,她们一般都只叫我们的名字,把姓省略了,因为全班学生绝大多数都一个姓。只有坐在我旁边的米根是例外,姓陈,他
家是从外地迁来的。
那天河英从办公室出来,她和几个女教师的眼圈都是红红的。当天傍晚
放学后,女教师们锁了校门,一个不剩地领著河英翻过山去,去与她的父母
亲商量。第二天,河英就坐进了我们教室,成了班级里第二不姓余的人。
这件事何以办得这样爽利,直到我长大后还要经常疑惑。新娘子逃婚在山村可是一件大事,如果已成事实,家长势必还要承担“赖婚”的责任。哪
部小说、戏曲一写到这样的事不是渲染得天翻地覆、险象还生?河英的父母
怎么会自己的女儿如此干脆地斩断前姻来上学呢?我想,根本原因在于几位
女教师的奇异出现。
山村的农民一辈子也难得见到一个读书人,更无法想象一个能识文断字的女人。我母亲因抗日战争从上海逃难到乡下,被乡里人发现竟能坐在家里
看一本本线装书和洋装书,还能帮他们代写书信、查核契约,视为奇事。好
多年了,母亲出门还会有很多人指指点点、交头接耳,吓得母亲只好成天躲
在“城堡”里。这天晚上,这么多女教师一起来到山那边的何英家,一定把
她父母震慑了。这些完全来自另一世界的雅洁女子,柔声细气地说著他们根
本反驳不了的陌生言词。她们居然说,把河英交给她们,过不了几年也能变
得像她们这样!父母亲只知抹凳煮茶,频频点头,完全乱了方寸,最后,燃
起火把,把女教师们送过了山岭。
说,那天夜里,与河英父母一起送女教师过山的乡亲很多,连原本该
是河英的“婆家”也在,长长的火把阵接成了一条火龙。
只有举行盛大的庙会,才会出现这种景象。
四
河英是我们学校的第一个女生。她进校后,陆续又有一些女孩进来,教
室里满满的,很像一个班级了。女教师常常到县城去,观摩正观小学的教学,顺便向县里申请一点经费。
她们每次回来,总要在学校里搞点花样,后来,竟然开起了学生运动会。
当然没有运动衣,教师要求学生都穿短裤和汗衫来参加。那几天,家家
孩子都在缠逼自己的母亲缝制土布短裤衫。这也变成了一种事先舆论,等到
开运动会的那一天,小操场的短围墙外面早已挤满了观看的乡亲。
学生们排队出来了,最引人注目的是河英。她已是一个大姑娘,运动衫
裤是她自己照著画报上女运动员的照片缝制的,深蓝色的土布衣衫裁得很窄,绷得很紧,身材一下子显得更加颀长,线条流畅而柔韧。我记得她走出操场
前几次在女教师跟前忸怩退缩,不断抻拉著自己的短裤,像要把它拉长。最
后,几个女教师一把将她推出了门外。门外,立即卷起乡亲们的一片叫,怪
叫过后一片嘁嚓,嘁嚓过后一片寂静。河英终于把头昂起,开始跨栏、滚翻、投篮。这一天,整个运动会的中心是她,其他稚气未脱的孩子的跳跳蹦蹦,都引不起太多的注意。河英背后,站著一排女教师,她们都穿著县城买来的长袖运动衣,脖子上挂著哨子,满脸鼓励,满脸笑容;再背后,是尼姑庵斑
剥的门庭。这里,重叠著三度景深。
这次运动会的后果是灾难性的。从此,经常可以听到妇女这样骂女
儿∶“你去浪吧,与河英一样!”好几个女孩子退学了,男孩子也经不起家
长的再三叮嘱,不再与河英一起玩,一起走路。村里一位近似于族长的老人
还找到了女教师,希望将河英退学,说余氏家族很难看得惯这样的学生。我母亲听说这事后,怔怔地出了半天神,最后要我去邀请河英来家里玩。那次
河英来玩了之后,母亲特意牵著我的手,笑吟吟地把她送到村口。村民们都
惊讶极了,因为母亲平日送客,历来只送到大门。
这以后,河英对我像亲弟弟一样。我本来就与我的邻座陈米根要好,于
是三个人老在一起玩,放学后一起到我家做作业,坐在玻璃窗前,由我母亲
辅导。母亲笑著对我说∶“你们姓余的可不能这么霸道,这儿四个人就四个
姓!”
五
今天,我躺在被窝里,透过玻璃窗死死盯著远处的雪岭,总想在那里找
到什么。好久好久,什么也没有,没有红点,也没有褐点和灰点。起床后,我与母亲谈起河英,母亲也还记得她,说∶“可以找米根打听
一下,听说他开了一爿小店。”
陈米根这位几十年前的好朋友本来就是要拜访的,那天上午,我踏雪找
到了他的小店,就在小学隔壁。两人第一眼就互相认出来了,他极其热情,寒暄过一阵后,从一个木箱里拿出两块芝麻饼塞在我手里,又沏出一杯茶来
放在柜台上。店堂里没有椅子,我们就站著说话。他突然笑得有点奇怪,凑
上嘴来说∶“还是告诉你了吧,最后也瞒不住,这次买你家房子的正是我的儿子。我不出面,是怕伯母在价格上为难。说来见笑,我那时到你家温习功
课,就看中了你家的房子。伯母也真是,几十年前就按上了玻璃窗!说装
了四次?”
这个话题谈下去对我实在有点艰难,我只好客气地打断他,打听河英的下落。他说∶“亏得你还记得她。山里女人,就那个样子了,成天干粗活,又生了一大堆孩子,孩子结婚后与儿媳妇们合不来,分开过。成了老太婆了,我前年进山看到她,连我的名字也忘了。”
就这样,三言两语,就把童年时代
开小店,才走几步最要好的两个朋友都交割清了。
就看到了我们的校门。放寒假了,校园里阒寂无人,我独个儿绕围墙走了一圈便匆匆开。回家告诉母亲,我明天就想回去了。
母亲忧伤地说∶“你这一回去,再也不会来了。没房了,从此余家这一脉的后代真要浪迹天涯了。”
六 第二天一早,我依然躺在被窝里凝视著雪岭。那个消失的红点,突然变
得那么遥远,那么抽象,却又那么震撼人心。难道,这红点竟是倏忽而逝的哈雷慧星?
迷迷糊糊地,心中浮现出一位早就浪迹天涯的余姓诗人写哈雷慧星的几
句诗。
永远奔驰在轮回的悲剧,一路扬著朝的长旗
8.余秋雨爱情的散文 篇八
这里的正式地名叫罗卡角,俗称欧洲之角,因为这是欧洲大陆的最西点。
在人们还不知道地球形状的古代,这里理所当然地被看成是天涯海角。
风很大,从大西洋吹来,几乎噎得人不能呼吸。
海边树立着一座石碑,上有十字架,碑文是葡萄牙古代诗人卡蒙斯写的句子:
大地在此结束,
沧海由此开始。
9.余秋雨散文《酒公墓》 篇九
一年前,我受死者生前之托,破天荒第一次写了一幅墓碑,碑文曰“酒公张先生之墓”。写毕,卷好,郑重地寄到家乡。
这个墓碑好生奇怪。为何称为“酒公”,为何避其名号,为何专托我写,须从头说起。
酒公张先生,与世纪同龄。其生涯的起点,是四明山余脉鱼背岭上的一个地名:状元坟。相传宋代此地出过一位姓张的状元,正是张先生的祖先,状元死后葬于家乡,鱼背岭因此沾染光泽,张姓家族更是津津乐道。但是,到张先生祖父的一代,全村已找不到一个识字人。
张先生的祖母是一位贤淑的寡妇,整日整夜纺纱织布,积下一些钱来,硬要儿子张老先生翻过两个山头去读一家私塾,说要不就对不起状元坟。张老先生十分刻苦,读书读得很成样子,成年后闯荡到上海学生意,竟然十分发达,村中乡亲全以羡慕的目光看着张家的中兴。
张老先生钱财虽多,却始终记着自己是状元的后代,愧恨自己学业的中断。他把全部气力都花在儿子身上,于是,他的独生儿子,我们的主角张先生读完了中学,又到美国留学。在美国,他读到了胡适之先生用英文写的论先秦逻辑学的博士论文,决定也去攻读逻辑。但他的主旨与胡适之先生并不相同,只觉得中国人思绪太过随意,该用逻辑来理一理。留学生中大家都戏称他为“逻辑救国论者”。20 年代末,张先生学成回国,在上海一家师范学校任教。那时,美国留学生已不如胡适之先生回国时那样珍贵。师范校长客气地听完了他关于开设逻辑课的重要性的长篇论述后,莞尔一笑,只说了一句:“张先生,敝校只有一个英文教师的空位”。张先生木然半晌,终于接受了英语教席。
他开始与上海文化圈结交,当然,仍然三句不离逻辑。人们知道他是美国留学生,都主动地靠近过来寒暄,而一听到讲逻辑,很快就表情木然,飘飘离去。在一次文人雅集中,一位年长文士询及他的“胜业”,他早已变得毫无自信,讷讷地说了逻辑。文士沉吟片刻,慈爱地说:“是啊是啊,收罗纂辑之学,为一切学问之根基!”旁边一位年轻一点的立即纠正:“老伯,您听差了,他说的是巡逻的逻,不是收罗的罗!”并转过脸来问张先生:“是否已经到巡捕房供职?”张先生一愕,随即明白,他理解的“逻辑”是“巡逻侦缉”。从此,张先生再也不敢说逻辑。
但是,张先生终于在雅集中红了起来,原因是有人打听到他是状元的后代。人们热心地追询他的世谱,还纷纷请他书写扇面。张先生受不住先前那番寂寞,也就高兴起来,买了一些碑帖,练毛笔字。不单单为写扇面,而是为了像状元的后代。衣服也换了,改穿长衫。课程也换了,改教国文。他懂逻辑,因此,告别逻辑,才合乎逻辑。
二
1930 年,张先生的父亲去世。遗嘱要求葬故乡状元坟,张先生扶柩回乡。
坟做得很有气派,整个葬仪也慷慨花钱,四乡传为盛事,观者如堵。此事刮到当地青帮头目陈矮子耳中,他正愁没有机会张扬自己的声势,便带着一大帮人到葬仪中寻衅。
那天,无数乡人看到一位文弱书生与一群强人的对峙。对他们来说,两方面都是别一世界的人,插不上嘴,也不愿插嘴,只是饶有兴味地呆看。陈矮子质问张先生是否知道这是谁的地盘,如此筑坟,为何不来禀告一声。张先生解释了自家与状元坟的关系,又说自己出外多年,不知本地规矩。他顺便说明自己是美国留学生,想借以稍稍镇一镇这帮强人。
陈矮子得知了张先生的身份,又摸清了他在官府没有背景,便朗声大笑,转过脸来对乡人宣告:“河西袁麻子的魁武帮弄了一个中学生做师爷,神气活现,我今天正式聘请这位状元后代、美国留学生做师爷,让袁麻子气一气!”说毕,又命令手下随从一齐跪在张老先生的新坟前磕三个响头,便挟持着张先生扬长而去。
这天张先生穿一身麻料孝衣,在两个强人的手臂间挣扎呼号。已经拉到很远了,还回过头来,满脸眼泪,看了看山头的两宗坟茔。状元坟实在只是黄土一抔,紧挨着的张老先生的坟新石坚致,供品丰盛。
张先生在陈矮子手下做了些什么,至今还是一个谜。据说,从此之后,这个帮会贴出的文告、往来的函件,都有一笔秀挺的书法。为了这,气得袁麻子把自己的师爷杀了。
又据说,张先生在帮会中酒量大增,猜拳的本事,无人能敌。
张先生逃过三次,都被抓回。陈矮子为了面子,未加惩处。但当张先生第四次出逃被抓回后,终于被打成残疾,逐出了帮会。乡人说,陈矮子最讲义气,未将张先生处死。
张先生从此失踪。多少年后,几个亲戚才打听到,他到了上海,跛着腿,不愿再找职业,不愿再见旁人,躲在家里做寓公。父亲的那点遗产,渐渐坐吃山空。
直到 1949 年,陈矮子被镇压,张先生才回到家乡。他艰难地到山上拔净了坟头的荒草,然后到乡政府要求工作。乡政府说:“你来得正好,不忙找工作,先把陈矮子帮会的案子弄弄清楚。”这一弄就弄了几年,而且越弄越不清楚。他的生活,靠帮乡人写婚丧对联、墓碑、店招、标语维持。
1957 年,有一天他喝酒喝得晕晕乎乎,在给乡政府写标语时把“东风压倒西风”写成了“西风压倒东风”。被质问时还轻描淡写地说只是受了当天天气预报的影响。此地正缺右派名额,理所当然把他补上了。
本来,右派的头衔对他倒也无啥,他反正原来就是那副朽木架子。只是一个月前,他刚刚与一个比他年长 8 岁的农村寡妇结婚,女人发觉他成了双料坏人,怕连累前夫留下的孩子,立即离他而去。
四年后,他右派的帽子摘了。理由是他已经改恶从善。实际上,是出于县立中学校长对政府的.请求。摘帽没几天,县立中学聘请他去担任英语代课教师。县中本不设英语课,这年高考要加试外语,校长急了,要为毕业班临时突击补课。问遍全县上下,只有张先生一人懂英语。
三
他一生没有这么兴奋过。央请隔壁大娘为他整治出一套干净适体的服装,立即翻山越岭,向县城赶去。
对一群乡村孩子,要在五个月内从字母开始,突击补课到应付高考水平,实在艰难。但是,无论别人还是他,都极有信心,理由很简单,他是美国留学生。县中里学历最高的教师,也只是中师毕业。
开头一切还算顺利,到第四个星期却出了问题。那天,课文中有一句 We all love Chairman Mao,他围绕着常用词 love,补充了一些解释。他讲解道,这个词最普通的含义,乃是爱情。他在黑板上写了一个例句:爱是人的生命。
当他兴致勃勃地从黑板上回过身来,整个教堂的气氛变得十分怪异。女学生全都红脸低头,几个男学生扭歪了脸,傻看着他发愕。突然,不知哪个学生先笑出声来,随即全班爆发出无法遏止的笑声。张先生惊恐地再看了一下黑板,检查有没有写错了字,随即又摸了摸头,捋了捋衣服,看自己在哪里出了洋相。笑声更响了,40 几张年轻的嘴全都张开着,抖动着,笑着他,笑着黑板,笑着爱,震耳欲聋。
这天的课无法讲完了,第二天他刚刚走进教室,笑声又起,他在讲台上呆站了几分钟就出来了,来到校长办公室,声称自己身体不好,要回乡休息。
这一年,整个县中没有一人能考上大学。
张先生回家后立即脱下了那身干净服装,塞在箱角。想了一想,端出砚台,重新以写字为生。四乡的人们觉得他命运不好,不再请他写结婚对联,他唯一可写的,只是墓碑。
据风水先生说,鱼背岭是一个极好的丧葬之地,于是,整座山岭都被坟墓簇拥。坟墓中有一大半墓碑出自张先生的手笔。他的字,以柳公权为骨,以苏东坡为肌,遒劲而丰润,端庄而活泼,十分惹目。外地客人来到此山,常常会把湖光山色忘了,把茂树野花忘了,把溪涧飞瀑忘了,只观赏这一座座墓碑。死者与死者家属大多不懂此道,但都耳闻张先生字好,希望用这样的好字把自己的姓名写一遍,铭之于石,传之不朽。
乡间丧事是很舍得花钱的,张先生写墓碑的报酬足以供他日常生活之费。他好喝酒,喝了两斤黄酒之后执笔,字迹更见飞动,因此,乡间请他写墓碑,从不忘了带酒,另备酒肴三五碟。通常,乡人进屋后,总是先把酒肴在桌上整治妥当,让张先生慢悠悠喝着,同时请一年轻人在旁边磨墨,张先生是不愿用墨汁书写的。待到喝得满脸酡红,笑眯眯地站起身来,也不试笔,只是握笔凝神片刻,然后一挥而就。
乡人带来的酒,每次都在5斤以上,可供张先生喝几天。附近几家酿酒作坊,知道张先生品酒在行,经常邀他去品定各种酒的等次,后来竟把他的评语,作为互相竞争的标准,因此都尽力来讨好他。酒坛,排满了他陋室的墙角。大家嫌“张先生”的称呼过于板正,都叫他酒公,他也乐意。一家作坊甚至把他评价最高的那种酒定名为酒公酒,方圆数十里都有名气。
前年深秋,我回家乡游玩,被满山漂亮的书法惊呆。了解了张先生的身世后,我又一次上山在墓碑间徘徊。我想,这位半个多世纪前的逻辑救国论者,是用一种最潦倒、最别致的方式,让生命占据了一座小山。他平生未能用自己的学问征服过任何一个人,只能用一枝毛笔,在中国传之千年的毛笔,把离开这个世界的人慰抚一番。可怜被他慰抚的人,既不懂逻辑,也不懂书法,于是,连墓碑上的书法,也无限寂寞。谁能反过来慰抚这种寂寞呢?只有那一排排灰褐色的酒坛。
在美国,在上海,张先生都日思夜想过这座故乡的山,祖先的山。没想到,他一生履历的终结,是越来越多的墓碑。人总要死,墓很难坍,长此以往,家乡的天地将会多么可怕!我相信,这位长于推理的逻辑学家曾一次次对笔惊恐,他在笔墨酣畅地描画着的,是一个何等样的世界!
四
偶尔,张先生也到酿酒作坊翻翻报纸。八年前,他在报纸上读到一篇散文,题为《笑的忏悔》。起初只觉题目奇特,一读下去,他不禁心跳剧烈。
这篇文章出自一位在省城工作的中年人的手笔。文章是一封写给中学同班同学的公开信,作者询问老同学们是否都有同感:当自己品尝过了爱的甜苦,经历过了人生的波澜,现在正与孩子一起苦记着外语单词的时候,都会为一次愚蠢透顶的傻笑深深羞愧?
张先生那天离开酿酒作坊时的表情,使作坊工人非常奇怪。两天后,他找到乡村小学的负责人,要求讲点课,不要报酬。
他实在是命运险恶。才教课三个月,一次台风,把陈旧的校舍吹坍。那天他正在上课,拐着腿拉出了几个学生,自己被压在下面。从此,他的下肢完全瘫痪,手也不能写字了。
我见到他时他正静卧在床。我们的谈话从逻辑开始,我刚刚讲了几句金岳霖先生的逻辑思想,他就抖抖索索地把我的手紧紧拉住。他说自己将不久人世,如有可能,在他死后为他的坟墓写一方小字碑文;如没有可能,就写一幅“酒公张先生之墓”。绝不能把名字写上,因为他深感自己一生,愧对祖宗,也愧对美国、上海的师友亲朋。这个名字本身,就成了一种天大的嘲谑。
我问他小字碑文该如何写,他神情严肃地斟酌吟哦了一番,慢吞吞地口述起来:
“酒公张先生,不知籍贯,不知名号,亦不知其祖宗世谱,只知其身后无嗣,孓然一人。少习西学,长而废弃,颠沛流荡,投靠无门。一身弱骨,或踟蹰于文士雅集,或颤慑于强人恶手,或惊恐于新世问诘,或惶愧于幼者哄笑,栖栖遑遑,了无定夺。释儒道皆无深缘,真善美尽数失落,终以浊酒、败墨、残肢、墓碑、编织老境。一生无甚德守,亦无甚恶行,耄年回首,每叹枉掷如许粟麦菜蔬,徒费孜孜攻读、矻矻苦吟。呜呼!故国神州,莘莘学子,愿如此潦倒颓败者,唯张先生一人。”
述毕,老泪纵横。我当时就说,如此悲凉的文词,我是不愿意书写的。
10.余秋雨经典散文 篇十
挡眼是几座巨大的沙山。只能翻过它们,别无他途。上沙山实在是一项无比辛劳的苦役。刚刚踩实一脚,稍一用力,脚底就松松地下滑。用力越大,陷得越深,下滑也越加厉害。才踩几脚,已经气喘,浑身恼怒。我在浙东山区长大,在幼童时已能欢快地翻越大山。累了,一使蛮劲,还能飞奔峰巅。这儿可万万使不得蛮劲。软软的细沙,也不硌脚,也不让你碰撞,只是款款地抹去你的全部气力。你越发疯,它越温柔,温柔得可恨之极。无奈,只能暂息雷霆之怒,把脚底放轻,与它厮磨。
要腾腾腾地快步登山,那就不要到这儿来。有的是栈道,有的是石阶,千万人走过了的,还会有千万人走。只是,那儿不给你留下脚印,属于你自己的脚印。来了,那就认了罢,为沙漠行走者的公规,为这些美丽的脚印。
心气平和了,慢慢地爬。沙山的顶越看越高,爬多少它就高多少,简直像儿时追月。已经担心今晚的栖宿。狠一狠心,不宿也罢,爬!再不理会那高远的目标了,何必自己惊吓自己。它总在的,不看也在。还是转过头来看看自己已经走过的路罢。我竟然走了那么长,爬了那么高。脚印已像一条长不可及的绸带,平静而飘逸地划下了一条波动的曲线,曲线一端,紧系脚下。完全是大手笔,不禁钦佩起自己来了。不为那山顶,只为这已经划干的曲线,爬。不管能抵达哪儿,只为已耗下的生命,爬。无论怎么说,我始终站在已走过的路的顶端。永久的顶端,不断浮动的顶端,自我的顶端,未曾后退的顶端。沙山的顶端是次要的。爬,只管爬。
脚下突然平实,眼前突然空阔,怯怯地抬头四顾,山顶还是被我爬到了。完全不必担心栖宿,西天的夕阳还十分灿烂。夕阳下的绵绵沙山是无与伦比的天下美景。光与影以最畅直的线条流泻着分割,金黄和黛赭都纯净得毫无斑驳,像用一面巨大的筛子筛过了。日夜的凤,把山脊、山坡塑成波荡,那是极其款曼平适的波、不含一丝涟纹。于是,满眼皆是畅快,一天一地都被铺排得大大方方、明明净净。色彩单纯到了圣洁,气韵委和到了崇高。为什么历代的僧人、俗民、艺术家要偏偏选中沙漠沙山来倾泄自己的信仰,建造了莫高窟、榆林窟和其他洞窟?站在这儿,我懂了。我把自身的顶端与山的顶端合在一起,心中鸣起了天乐般的梵呗。
刚刚登上山脊时,已发现山脚下尚有异相,舍不得一眼看全。待放眼鸟瞰一过,此时才敢仔细端详。那分明是一弯清泉,横卧山底。动用哪一个藻饰词汇,都会是对它的亵渎。只觉它来得莽撞,来得怪异,安安静静地躲坐在本不该有它的地方,让人的眼睛看了很久还不大能够适应。再年轻的旅行者,也会像一位年迈慈父责斥自己深深钟爱的女儿一般,道一声:你怎么也跑到这里!
是的,这无论如何不是它来的地方。要来,该来一道黄浊的激流,但是它是这样的清澈和宁谧。或者,干脆来一个大一点的湖泊,但是它是这样的纤瘦和婉约。按它的品貌,该落脚在富春江畔,雁荡山间,或是从虎跑到九溪的树荫下。漫天的飞沙,难道从未把它填塞?夜半的飓风,难道从未把它吸干?这里可曾出没过强盗的足迹,借它的甘泉赖以为生?这里可曾蜂聚过匪帮的马队,在它身边留下一片污浊?
我胡乱想着,随即又愁云满面。怎么走近它呢?我站立峰巅,它委身山底;向着它的峰坡,陡峭如削。此时此刻,刚才的攀登,全化成了悲哀。向往峰巅,向往高度,结果峰巅只是一道刚能立足的狭地。不能横行,不能直走,只享一时俯视之乐,怎可长久驻足安坐?上已无路,下又艰难,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与惶恐。世间真正温煦的美色,都熨帖着大地,潜伏在深谷。君临万物的高度,到头来只构成自我嘲弄。我已看出了它的讥谑,于是急急地来试探下削的陡坡。人生真是艰难,不上高峰发现不了它,上了高峰又不能与它近乎。看来,注定要不断地上坡下坡、上坡下坡。
咬一咬牙,狠一狠心。总要出点事了,且把脖子缩紧,歪扭着脸上肌肉把脚伸下去。一脚,再一脚,整个骨骼都已准备好了一次重重的摔打。然而,奇了,什么也没有发生。才两脚,已嗤溜下去好几米,又站得十分稳当。不前摔,也不后仰,一时变作了高加索山头上的普罗米修斯。再稍用力,如入慢镜头,跨步着舞蹈,只十来下就到了山底。实在惊呆了:那么艰难地爬了几个时辰,下来只是几步!想想刚才伸脚时的悲壮决心,哑然失笑。康德所说的滑稽,正恰是这种情景。
来不及多想康德了,急急向泉水奔去。一湾不算太小,长可三四百步,中间最宽处,相当一条中等河道。水面之下,飘动着丛丛水草,使水色绿得更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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